唐乙：居间于可见和不可见

冯博一

唐乙是从绘画转向摄影的。她自述说：“2011年，长期在画室中满身颜料的我，开始拿起相机记录自己”。2012年她在空间站的“唐乙——萤火虫点亮世界”，既是她首次绘画的个展，也是她绘画创作的终结。“我在摄影中活了下来”，唐乙如是说。艺术家每一次创作阶段的完成或许都会产生可以重新再来的念头和意义。无论是绘画，还是摄影，不过都是一种媒介方式而已，自我选择的媒介是否和如何能够充分表达所想表达的东西，这才是关键所在。也许她的这一转向是对艺术的觉知、清理和与往事告别的一次了断。抑或除了丧失，“她”别无选择，从而又获得了一个新的“自我”。

唐乙的摄影，有意摆脱了纪实和凝固外在瞬间的功能，直接面临和解决的是自己问题。回归自身，既纠结于个人隐秘的内心，又触发于复杂多变的现实处境。她始终在一幕幕流动着神秘与诡异的黑白光影中，围绕着有关“爱”的关系，发现连结“爱”的催产素在眼神接触时的释放，以及一味索要爱的人和对于爱的试炼。画面里每一个身体，包括花鸟鱼虫，时刻准备的游弋者，与自我错失，也与相逢者疏离。这个虚构出来的“我”，比现实里的“我”还要真实。她就是她内心深处的影中尘迹，如同她的一幅叫《孤岛》的最新作品。

她仿佛又是一个狡黠的精灵，通过摄影成像，打乱了视觉的次序，将身体、眼神、胎儿的意象，附着植物、花瓶、面具等等器物悬置、拼贴成粼粼碎片，转化出真实和梦幻的间隔与交集，弥漫着悲悯、惆怅、凄美的视觉效果。这实际是在象征、隐喻地显示着她本身的经历、记忆和趣味，还是一种相互的感触和对应关系的吸附。同时，赋予了身体与器物、符号之间颤动与诡谲的结构，用尽可能简单的摄影成像，让不存在来暗示事物曾经的存在，由此弥合了许多跳跃所产生的缝隙。

我以为唐乙最终要完成的是一种“暗尘生”的个体，并寻觅出她命途的轨迹和谨细情感的境遇，以及在喧嚣的人世间，一意孤行地开垦着自己的暗蚀花园。

“身体”和“生长”是唐乙摄影青睐的题材之一，但她不在意单纯的身体与生长，而更注重和感知摄影的过程，这一过程本身其实是兰草落地生根的一种稳定、回望与修复，以对应缺失的疗愈，抵达爱的追寻和自我尊严的递增。在她《爱与艺术》的系列作品中，即目的静态里遮蔽残存的躯体，浸淫着命运的纠缠，眠空于悲欣交集。在一个把生命意义建立在感性的身体之上的创作，身体的外在显现于是成为自我的象征。肉身不过躯壳，身体却不会忘记，身体感觉与塑造也因之在更纯粹意义上成为灵魂的写照。当虚拟的真实通过变异的形象穿越了真实与虚构的二元对立之时，唐乙的“具身性”显示出了她对身份、命运的承受能力，建构一个自我封闭又不断延伸的内心世界。

艺术具有虚构的本质，更像是梦境，与现实隔着一层。唐乙说：“我不拍眼睛看见的东西，看得见的东西是被看不见的东西主宰的。“身外有看得见的羁绊，心里有看不见的羁绊，那是居间于可见或不可见的灰色间隙。尽管唐乙的摄影，如《眼睛在倾听》——置放在不同视域的多种形态，还有蚊子趴在眼角上的吮吸。我们常说眼睛是透视一个人内心特质的窗口，却不禁让我想起顾城的“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去寻找光明”的悖论。因此，唐乙的摄影也是一种“摄魂术”，或更像是灵魂捕获或走失的叙事性绘画。她总是将星星点点镶嵌在影像的黑暗之处，偶尔露出诡异的峥嵘；又恍惚于千手千眼的观世音菩萨，用梦魇的眼神注视着你的观看。而她的呓语和恣意表现，得以漂白现实的沉重，无需在虚拟的关系中掩饰自己。在她最新的《我的灵魂认出你的灵魂》作品里，拆解自己，展开黑暗的界面，与魔鬼般的骷髅同在，藉此完成了对灵异的追问、显形和对自身的接纳。

这样的摄影取向，决定了唐乙的照片具有一种小众的私人话语倾向。当下，人们乐于拍摄和被拍摄，你尽可以定制自己的图像来源，扮演各自的角色，转存或发出去，构成了某种情绪的急促汇聚与散播。你的每一个“粉丝”都能和你建立一种临时的纽带关系，他/她给你点赞、留言或转发了你的一条微信、微博，这微弱的纽带关系也就绵延开去。而唐乙的摄影艺术却是对这种流行社交媒体的拒绝和抵抗，坚守着自我的地盘并乐此不疲。

这种人与环境的对抗，皆是一个被不安全感所裹挟，其中的自我，因对抗而充满着毁灭、犯忌般的快感，以及源自于对永恒的追逐和困境：我们该如何看待生死与爱，失踪与重现，该如何看待世间的有常和无奈？这些生命基底中的悸动和永恒的诉求——终究无解的问题，都被化用在唐乙“迷离劫”的情结之中，甚至潜隐着对自我存在的终极疑惑。或许，唐乙摄影的价值和意义，不是在对应的现实关系中去寻找，而是要在她利用摄影方式所塑造的魔幻形象中，寻找现实对她一次次的投射及投影。